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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惻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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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惻隱之心

明景宸攥緊對方的手,“微臣從來不曾因為陛下那道鴆殺的旨意而懷恨在心過……那一切,微臣都是心甘情願的……”

天授帝因為這句話一下松快了下去,兩眼蹦出些微希冀的光亮,他想坐起身像年少時那般與自己最喜愛的小皇叔來一個親昵的擁抱,然而在掙紮了數次都已力竭而告終後,他只能盡力伸長脖子,擡高下顎,渴求地對明景宸說道:“小皇叔,從今往後兕奴都聽你的話,你不喜朕寵信方士,朕立刻就將他們驅逐出帝京,你要朕成為明君聖主,朕也能勤勉上進給你看。只要你永遠留在帝京陪著朕,不要再撇下朕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好?”

明景宸雖不知天授帝究竟有幾分悔意,是否真的如他嘴上說的那樣自此想要勵精圖治,可但凡對方想要改過,他都願意再相信一次。

可惜天意弄人,為何偏偏是在這一刻天授帝才想到迷途知返?

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明景宸痛苦地閉上眼,善意的謊言堵在喉頭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最後還是薛蒼術進來打斷了沈默,對方見他倆還在相對無語淚千行,忍不住提醒道:“你最好讓他省著些氣力留著待會兒頒遺詔時說話。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靠鬼見愁強行將一個行至鬼門關的人拉回來的。他現下不過是靠著一口氣強撐著罷了,這口氣能撐多久誰都說不準。那些大臣接到消息再趕來此地需要不短的時間,你還是讓他歇歇罷。”

明景宸未料到薛蒼術竟會這般直白地把實話抖了出來,他下意識就朝天授帝看去。

顯然對方起初對眼前這個作太監打扮並出言放肆的人話裏的真意沒能夠立即反應過來,然而天授帝好歹做了數十年的天子,又格外惜命,否則也不會因求長生而受丹毒所害,他在生死大事上的敏感度非比尋常,沒多久他便回過味來了,神情轉瞬凝固住,下一刻眼珠子呆滯地轉了轉,語帶顫音,“小皇叔……他……他說誰……誰要死……什麽遺詔……哪來的遺詔……”斷斷續續地說完這話,他的怒意頃刻間蓋過了一切,天授帝面容猙獰地再次企圖坐起,他朝著薛蒼術嘶吼,“你這該死的宮奴!竟無端在朕眼前詛咒人!朕……朕……朕要拔了你的舌頭!來人!來人!將他……將他拖……”可惜話沒說完,他又直挺挺地倒了回去,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胸膛裏像是四面漏風,喘氣聲如同桀桀怪笑,讓人後背發毛。

“陛下!陛下!您冷靜!”明景宸心焦如焚,就怕他一口氣上不來現在就撒手人寰,趕忙輕撫他胸膛替他順氣。

天授帝好不容易呼吸順暢了些,立馬抓住明景宸的手道:“小皇叔!誰要死了?他說的究竟是誰?不會是朕,對不對?”

面對他眼裏的熱切和惶恐,明景宸心如刀割,“您……您丹毒發作,醫官們都……都束手無策……”

天授帝呵呵一笑,顯然不願接受,“小皇叔,你嘴上說不恨朕,為何還要和朕開這樣的玩笑?朕……朕是天子,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什麽丹毒發作!仙師的丹藥怎麽會有毒!你騙朕!你分明是在騙朕!”

說著一疊聲地要把醫官和方士們通通傳過來。

如此這般還嫌不夠,天授帝轉頭又要找秦太監。

明景宸不敢再提一句實話,就怕再次刺激到他,只能軟語勸慰,然而此刻的天授帝已然不是三言兩語能勸阻得了的了,他暴虐陰鷙的性情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暴露無疑,莫大的求生欲,望讓他爆發出所有的力量,他冷不丁就伸手把明景宸往床柱上猛地一推。

明景宸不曾防備,整個人“咚”地撞了上去,薛蒼術低呼一聲,想阻止卻仍是晚了一步。

鮮血從白皙光潔的額頭上汩汩淌下,杜鵑泣血,雪覆紅梅。

薛蒼術見此怒急,恨不得現下就掐死天授帝,她把明景宸扶到一旁,一邊替他處理傷口,一邊憤憤不平,“這就是你堅持要救的人!你看看他是如何對你的!簡直豬狗不如!”

明景宸流了很多血,此刻氣若游絲,“不怪他,很少有人能在面臨死亡時能夠做到淡然如初。”

薛蒼術恨鐵不成鋼,“你還向著他!豈有此理!”她包紮好傷口,忍不住嘀咕道:“要是讓高炎定知道了,怕是立即就要提刀殺人。”

明景宸苦笑道:“都這個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麽?他不會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如今也只會恨極了我……”他此時臉色比方才還要難看,就像一捧雪,一點鮮活氣息都沒有,渾身上下唯二的亮色就是額頭上纏著的紗布中沁出的一抹血痕以及被血染紅的衣襟。

他本就在病中又流了好多血,撞的又是額頭,現下不過多說了兩句話,便覺得一陣陣的暈眩和惡心感一塊兒襲了上來。

薛蒼術扶住他肩膀,又煩躁地瞟了眼還在怒罵嘶吼的天授帝,只覺得這老皇帝比幾十條野狗同時亂吠還要聒噪,便道:“料你是不願回洞天春休息的,我先攙你去對面屋子裏躺會兒,等秦太監回來我再過去叫你。”

明景宸本要拒絕,不想薛蒼術又道:“放任老皇帝這樣亂喊亂叫也不是辦法,我給他紮兩針平心靜氣,省得他情緒不穩定活活把自己氣死了。你要還在這兒,你和他兩個病患,如何讓我兼顧得了?”

這下,明景宸再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好跟她離開了寢殿。

薛蒼術安頓好他後又回到了天授帝床榻邊,此時寢殿內落針可聞,內侍宮娥們因方才天授帝的暴怒都被嚇得悄悄退到了寢殿外,每個人雖都如之前一般垂手侍立著,但低垂的眉眼間偶爾洩露出來的惶恐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

薛蒼術心事重重地掏出銀針,甫一低頭就與天授帝猙獰的目光相撞,此刻他嗓子啞了,頹然地躺倒在錦繡堆出的龍床上,與其他心知命不久矣的人沒什麽不同。

薛蒼術朝他露出一個不達眼底的笑容,銀針又快又準地紮在對方各處麻穴上,“你可別這樣瞪我,我既不是你的臣子也不是你的奴仆,為了防止你再次暴起傷到區區在下,只好先委屈你了。陛下,你現在感覺如何?”她語氣雖然輕快卻令人背脊發毛,看著天授帝的目光如同在看砧板上的一塊肉。

天授帝啞著嗓子啊啊了兩聲,可惜一口濃痰哽住了喉頭叫他有口難開。

薛蒼術又伸手給他順氣,笑嘻嘻地道:“你雖貴為天子,可死前掙紮的模樣與死刑犯一樣狼狽啊,真想拿面鏡子過來給你照一照,讓你看看現下自己無能為力的樣子。”

顯然她這些話只會讓天授帝更加氣血上湧,怒不可遏。

“你還是留著些氣力等過會兒再用,你發出的這點動靜外頭的人根本聽不到。”薛蒼術從懷裏掏出一個疊成四方形的小紙包,裏頭裝的是她鉆研多年才制出的毒藥,若是把它溶在酒水中,無色無味,就是銀針也試不出來。服食此毒的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不出一月,就能把自個兒活生生耗死。

之前明景宸幾次問她混進宮來的目的,她都閉口不言,只因她不單單是為了探尋師兄徐方藤究竟所犯何罪,也是為了在弄明白始末後刺殺天授帝,她既不想有人阻攔也不願連累到任何人。

可惜她卻沒想到,根本不需要她出手,天授帝就自己把自己作上了死路,只要一想到對方時日無多,臨死前只能這般茍延殘喘,她就無比痛快。

薛蒼術將裝有毒藥的紙包投入香鼎中毀屍滅跡,她現在已經用不到它了。

她解開天授帝的寢衣,將特制的銀針對著他心口位置比劃了一下,笑盈盈地道:“陛下,這個時候我若把這根針紮進你心窩中,不出幾息你就必死無疑,你連呼救的機會都不會有。”

天授帝怒目而視,可惜他只能艱難地發出幹澀微弱的聲音,就像一只又病又老的貓,虛弱地咪咪叫。

薛蒼術善解人意地又給他揉胸膛順氣,“我和陛下打聽個人,你若知道就告訴我或者點點頭也行,只是我平生最恨有人撒謊浪費我時間。如果讓我聽出你話裏有假,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陛下可知道曾在太醫院供職的醫官徐方藤?”

天授帝一生殺過無數人,他早已不記得被自己下旨腰斬的徐醫官,他茫然地望著薛蒼術,壓根毫無印象。

薛蒼術怒意上湧,一下扼住他的脖子,道:“是不記得了還是故意撒謊!你曾經以徐方藤配藥有誤治了他一個大不敬之罪,讓他被腰斬於市。當日你因喝了他的藥昏迷數日,這樣的大事你怎會不記得!”

那日禦藥房來太監說的話,言猶在耳:“陛下是天子,向來金口玉言,他說誰有罪,那人再無辜也是罪該萬死!”

這話她琢磨了多日,才漸漸覺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也許來太監一早就知道徐方藤無辜,所以他才話裏有話地暗示自己,師兄並非真的有罪,而是上位者金口玉言說他有罪,所以他不得不死。

此刻天授帝連這麽個人都一時想不起來,他這般惜命的人,對一個曾經差點治死自己的醫官怎麽會毫無印象?

天授帝仍舊很迷茫,他這些年本就不怎麽信任太醫院的人,他因各種緣由賜死的醫官和侍藥的宮人就不下十人,也不一定是因為他們犯了錯,興許是遇上自己心情惡劣,只想打殺個把人解氣也是有的。

見他仍沒想起來,薛蒼術只好又道:“徐醫官長得儀表堂堂,被你賜死時還不到而立之年,我見你那太醫院中的醫官,一個個都是頭發花白的老頭,他在太醫院裏想必是鶴立雞群的存在。我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想不起來麽?”

天授帝面色一僵,顯然是想到了什麽。

薛蒼術又道:“他常在腰間懸一枚鳥銜花藤形狀的玉佩,最擅長醫治傷寒、癆癥。”

天授帝面皮顫了顫,道:“朕記不得了。”

然而這樣敷衍的話薛蒼術豈會相信,她知道這老皇帝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又陰險狡詐的人,不給他點厲害嘗嘗是很難撬開他嘴的,於是她猛地把針照著他心口刺下去些許。

她純粹是為了嚇唬對方好逼他說出實情,實際上她通曉人體經絡穴位,分寸也掌握得極好,除了有些痛實際並不致命。

然而天授帝並不知情,此時被她嚇得不輕,又慫又窩囊地求饒道:“再讓朕好好想想!”

薛蒼術道:“你可要好好地想,想清楚一些,我數十個數,若還說記不得,那你也不必再廢心思量了。”

天授帝害怕極了,此刻他無比後悔剛才失手傷了明景宸,導致如今自己孤立無援,只能受制於人。可轉念一想,眼前這小太監這些日子以來與明景宸形影不離,恐怕他今日之舉就是受明景宸指使也不一定,畢竟不久前對方也幹過相同的事來要挾自己。

他心底的猜疑像毒液一般滋生蔓延,然而眼前的處境容不得他反抗,“……似乎……似乎是有這麽個人……朕……朕現在想起來了!”

薛蒼術冷笑道:“想起來就好,那你不妨再好好想一想,當初徐醫官真的是因為配藥有誤才獲罪的麽?”

天授帝心虛地道:“……這……這豈能有假?你究竟……究竟是他什麽人?”

見他嘴裏沒幾句真話,薛蒼術耐心耗盡,“看來你是不打算如實相告了!”說著又將針往他皮肉裏紮進了寸許。

天授帝疼得渾身浴汗,沒堅持多久就連連告饒,“朕說!朕全部告訴你!你放快開朕!”

薛蒼術將針一拔,冷聲道:“還不快講!”

天授帝道:“當日……當日朕派……派徐醫官為琬琰調養身子,他突然以下犯上,言語之間多有頂撞忤逆之意……”

原來那年瓊林宴上天授帝在見到依稀與故人有五六分相似的明琬琰時便有些意動,後來在得知對方是宸王侄孫後,心底的野獸更加蠢蠢欲動,總覺得這或許是冥冥之中老天爺特意的安排,要他彌補些許當年的遺憾。

明琬琰親眼見到未婚妻溺死在太液池後迫不得已初承恩寵,他傷得不輕,又不吃不喝,儼然是生了死志。

天授帝便讓徐方藤去為他治傷。

徐醫官為人方正,見明琬琰年歲尚輕,本來有大好前程卻因接連的變故成了帝王的榻上豢寵,不禁對他生了憐憫之心。

他雖治得好傷卻治不了命,幾經掙紮後便鬥膽向天授帝進言,希望他能放過明琬琰。

天授帝大怒,命他恪守醫官本分,休要妄言,又讓力士將其拖了出去廷杖五十以示懲戒。

幾日後,徐方藤掙紮著下地又去繼續為明琬琰調養身子。

無人之時,明琬琰哭著求他配一碗頃刻能斃命的毒藥好讓他解脫。

徐方藤作為大夫,只會救人焉能害人?況且若真依對方所言去做,他也註定難逃幹系。

他起初並不願意,但經不住對方三番五次地苦苦哀求,而天授帝又是個只顧自己快活,不顧他人死活的主,有著一些不能外道的小癖好,更加讓明琬琰生不如死。

凡此種種,漸漸讓徐方藤的惻隱之心蓋過了對事發後自己這個主謀會被嚴懲的恐懼以及身為醫者救死扶傷的本意。

最終他設法夾帶了一瓶毒藥進宮交給了明琬琰。

可他卻怎麽也沒料到,對方竟會把毒藥下在天授帝自己喝的藥碗裏。

明琬琰自小長於民間,初來乍到不知宮中規矩,又因年輕思慮不周,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要了天授帝的命。

可宮中規矩森嚴,但凡膳食湯藥都會以銀針試毒再有專人先行吃下,確保萬無一失後才會呈給天授帝。

可想而知,藥碗裏的毒很快就被驗了出來。

天授帝怒極,命羽林衛將當夜接手過藥碗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通通拿下,嚴刑逼供,希望能盡快找出投毒的人。

明琬琰也在天授帝的懷疑之列。他被打入牢獄,遭了頓酷刑就頂不住了,他既恨又悔,而對死亡的恐懼也讓他出賣了良知,供出了徐方藤。

“琬琰親口指認他,說曾見徐醫官在朕的藥中加了東西,只是因為對方是朕的主治醫官,便不疑有他……”天授帝故意隱去那些難以啟齒的內情將當年經過粗略地道出。

還有一點他沒有提,當日明琬琰曾哭著問他:“當年陛下鴆殺了叔祖,今日是不是也要殺我?”

明琬琰的話喚醒了天授帝心底對明景宸的柔情和懷念,雖此事仍有諸多說不通的地方,天授帝卻選擇睜只眼閉只眼,草草將徐方藤拿下問罪。

“朕是一時糊塗錯信了人才斷了冤案,現在想來那罪魁禍首當是明琬琰無疑了……考慮到此事傳揚出去終歸不妥……朕便命人改了檔案記錄,對外只說是徐醫官配藥有誤……”

薛蒼術看著他假惺惺地懺悔,心裏無比惡心。

天授帝話語中極力想撇清幹系,說的話也真假未知,但可以肯定,徐方藤之死確實與他二人有關。

薛蒼術為師兄感到不值,她抹去眼淚,收回銀針,問天授帝:“明琬琰如今在何處?”

天授帝道:“他出京了,不過……他遲早會回來,屆時……”

然而薛蒼術已不願聽他多言,轉身離開了寢殿。

她顧不上各種驚訝的目光,一路瘋跑,最後登上了樓宇遠眺。

薛蒼術靜靜哭了會兒,淚光朦朧中忽見山腳下一長串火龍正蜿蜒盤旋而上,那耀目的火把數不勝數,幾乎要將小半座神微山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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